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显示出巨大影响力。近期媒体关于写作软件的讨论,使得网络文学写作中的“抄袭”问题浮现出来[①]。在数据库消费的时代背景下,“抄袭”需要被重新定义,写作软件的存在及使用方式,则可能成为我们再次想象中国网络文学先锋性的一个契机。“先锋”(avant-garde)最初是战争术语,文艺复兴时期发展出一种比喻意义:“有意识地走在时代前面。”[②]“先锋”意味着某种事物具有超出自己时代的新特征。所谓网络文学的先锋性,简言之,就是网络文学在实践中所包含的对传统文学生产机制所具有的超越意义。
一、“超文本”:落空的“先锋性”预设
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之初,众多作家和评论者都期待着网络媒介能够给文学实践带来某种“先锋性”,这种期待最终大多落到了“超文本”特征上。“超文本”(Hypertext)最初是一种对信息技术的描述,最早被引进到中国也是在信息情报技术领域[③]。“超文本性”是指人们在阅读和写作时要涉及其他文本或材料,需要非延续性地从其他材料中获取信息。
早在年,钟志清就向国内介绍了“电脑文学”的“超文本”特征[④],较早将“超文本”运用到中国网络文学研究中的是黄鸣奋和欧阳友权等人[⑤],“超文本”逐渐成为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重要概念。
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早期,网络空间确实有一些具有“超文本”特征的实践。例如,中国台湾地区年代中后期开始有网络诗歌写作的“非线性的形式”(nonlinearforms)尝试。[⑥]大陆先锋作家陈村在网络论坛的实践也被汉学家贺麦晓(MichelHockx)称为“连续不断的先锋性”[⑦]。年1月,新浪网与《中华工商时报》联合举办为期一年的题目为《网上跑过斑点狗》的接力小说活动。
此后,许多文学网站举办了“小说接龙”“回环链”之类的活动[⑧],但通常是应者寥寥,除了新闻话题,并未留下有影响力的作品。而在一些相对草根化的网站和论坛里,则自发形成了一些参与者众多的实验,例如在清韵书院上的“诗词擂台”[⑨],在西祠胡同论坛上的“网络文学梦杀游戏”[⑩]等。
《网上跑过斑点狗》小说接龙
但是,这些“接龙”“擂台”“梦杀”之类的形式实验,很多都是兴盛于期刊连载机制,其“先锋性”是纸质文学时代的先锋性。随着榕树下、清韵书院和各种文学论坛的衰落,那些即便是带着纸质文学时代的先锋性预设也落空了。后来,以起点中文网为代表的网络类型小说兴起,又让研究者很快操持起了精英本位的文化研究的批判武器。
对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状况做过深入研究的崔宰溶指出:“中国的网络文学研究还触摸不到其研究对象的实际情况,理论空谈较多。”“中国的网络文学具有与西方的前卫的、实验性很强的网络文学不同的独特性,所以我们不能直接拿这些西方理论来分析国内的网络文学。”[11]面对这种困境,崔宰溶提出了立足本土,在网络文学精英粉丝评论的基础上形成“土著理论”的建议。
二、媒介变革与“数据库消费”:讨论“先锋性”的现实背景
如果引入“土著”视角就不难发现,相对传统文学而言,读者感受到的网络文学的独特性,其实还在于其贴合了媒介变革所带来的全新生活形态(例如网络时代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变化)。网络文学逐渐形成了一套具有网络性特征的文学生产机制,这套机制的现实实践为我们带来了重新想象网文先锋性的可能。
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人们的生活和消费方式发生了巨大改变。人们基于相似的兴趣爱好、价值取向,逐渐形成了一些“趣缘社群”。以趣缘社群为中心,形成了丰富的粉丝文化。
约翰·费斯克认为,作为受众的读者粉丝(消费者)在整个文化生产活动中具有重要作用,他们既是消费者又是生产者,他们将原初的资本主义文化工业提供的文本进行交流、改写,形成新的文本。[12]他们的消费方式,其实是“数据库”式的:原作形成数据库,读者从中提取各种资料要素来进行创作/消费。
日本学者东浩纪发展了鲍德里亚、利奥塔等后现代思想家及日本学者大冢英志关于“宏大叙事”和“数据库消费”的观点,他认为,在日本,“从现代社会往后现代社会发展的潮流中,我们的世界观原本是被故事化且电影化的世界观所支撑,转为被资料库式的、介面式的搜索引擎所读取,出现了极大的改变。在此变动中日本的御宅族们,在七十年代失去了大叙事,在八十年代迎向了对失去的大叙事进行捏造的阶段(故事消费),紧接着在九十年代连捏造的必要性都放弃了,迎接单纯渴望资料库的阶段(资料库消费)。”[13]
中国的社会现实很多方面与日本都有差异,但受日本ACG文化哺育的中国年轻一代在文化消费上却与日本御宅族[14]呈现出较大的相似性,基于角色设定和萌元素的“数据库消费”的特征越来越鲜明。[15]
从近20年网络文学发展历程来看,随着媒介革命的深入,网络文学创作也存在着从宏大叙事到拟宏大叙事,再到数据库写作的转变。当然这种转变并不是线性替换的,而是呈现出宏大叙事、拟宏大叙事和数据库写作共存的局面。
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约—年)的作品主要还是传统现实主义的,例如榕树下网站的作品,很多都是传统期刊文学的网络通俗版。安妮宝贝、李寻欢等人的作品较早地记录并反映网络时代最早的“网民”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引起了“网民”的共鸣。
但是,随着媒介变革的深入所带来的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深刻变化并不是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模式能够捕捉并反映的了,因此,在早期的抒情、感伤故事之后,这类纸质文学时代的叙事模式很难再满足网络时代读者的诉求。这可能是榕树下这类网站最终难以为继的深层原因——互联网经济泡沫的破灭是其衰落的直接原因,但它在此前后一直都处于“没多少人愿为这类故事买单”的境地。
后来,随着幻想类小说兴起,各种新元素加入网络写作,几乎重新定义了“网络文学”这个概念。早期玄幻类、仙侠类小说虽远离现实,但还是有完整世界架构和情节及意义指向的,类型小说也多具有宏大叙事的形态。但在网络小说内部,也慢慢出现了一些“拟宏大叙事”的小说,即依托于某个类型故事的基本框架,写读者想看的“梗”[16]。读者表面上是在消费类型故事,实际上是在消费“梗”之类的“数据”。
最近的例子是商业成绩和读者口碑都较好的《顾道长生》[17],该小说的情节很简单:主角意外得到修仙法宝,认识了修仙伴侣,然后一起去修炼打怪。修仙打怪的情节则较弱,但作品亮点在于它集合了很多即时流行的“梗”。在此之前,该作者的代表作《文艺时代》还是一部以细致讲述中国电影圈的故事而著称的“娱乐行业小说”,作者转到仙侠小说的这种“跨类型”不是立足于某种类型来吸纳其他类型的特色,而是带领着一个“粉丝群体”/“趣缘社群”的迁徙。
因此,《顾道长生》所吸引的读者,多数也是以前不熟悉(至少不是深度阅读)仙侠小说、都市异能小说的读者。那些熟悉的仙侠小说、都市异能类小说读者反倒会指责说“这个作者写的是言情文,是不讲逻辑的,就靠淡淡地装B。什么修道什么技能什么背景,没有来龙去脉合理与否的考虑,就是一副我写出来了那就是这样的架势。但是她文字还行,写出来给人感觉还比较自然,所以不细想就过去了。如果你多想想,就只能脑补了。”[18]
在这里,《顾道长生》其实已经不是拘泥于某个类型的宏大叙事了,而是要借某个类型的拟宏大叙事,继而进入“梗”的“数据库消费”阶段。具体来说,上面这位批评者所说的“只能脑补”的内容,对于本来一直看仙侠小说或都市异能小说的读者来说确实是必要的,在他们看来正是这些内容才构成了“类型”;但对于大多数随着作者睡觉会变白“迁徙”过来的读者来说,就不是必要的,他们最看重的还是庞大的“数据库”(准确地说现阶段还是拟宏大叙事的“类型故事”)里的“梗”,而不是具体某个类型的合理性。
这种数据库消费方式的极致,便是同人创作。同人创作的历史远比互联网悠久,但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让这种创作/消费形式获得了极大发展。所谓“同人创作”,就是读者(作者)在已经成型的文本(一般是流行文化文本)基础上,借用原文本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关系、基本情节和世界观设定进行二次创作。
而且采取的形式多种多样,有小说、绘画、视频剪辑、歌曲、游戏等,不一而足,而同人作品对原文本的忠实程度并没有定例,随各衍生文本而定。[19]同人创作重要的不是还原、重复原作,而是在原作之外发展出一些自己想看的“小叙事”。
总体而言,网络文学不仅在媒介技术上,也在叙述法则和生产消费模式上,与网络时代年轻一代的状态合拍。但在传统纸质文学及部分“古典”的[20]网络类型小说(如历史类小说、都市类小说)中,传统现实主义的规范(宏大叙事为主)仍然有很大影响,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数据库消费”导向的网络文学创作,使部分作者只能求助于写作软件之类的工具。
三、写作软件与变化的“真实”:网络文学在数据库消费时代的变革
现在媒体集中